坚硬与脆弱,有时只有一点点的差别。 $$没有人否认前秦的君主苻坚是一位伟大的君王:在他的身上,既有胡族特有的彪悍与勇猛,又有同汉族人一样对中华文化发自内心的服膺;他继承了他的父亲苻雄宽厚仁义的性格和任用贤臣的雅量,同时又始终抱有一统天下,匡正六合的志向和抱负……前燕、前凉这些显赫一时的王国,摧枯拉朽般地在他面前倒下。在魏晋南北朝这段诡谲的历史漩涡中,雄才大略的苻坚,第一次统一了北方——准确地说,除了偏安一隅,占据东吴故地的东晋,整个中国都在苻坚的统治之下——看来继汉代之后另一个大一统帝国,马上就要来临。但历史往往会蜿蜒到意外之处,同东晋帝国在肥水的一次败仗,让看似异常强大的前秦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顿时四分五裂。后燕、西燕、后秦、后凉等新的割据政权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中国又一次陷入了分裂。苻坚失败了,恐怕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失败:“我既不穷奢极欲,又不混乱朝纲,而是一个提幽拔暗,选贤与能的明主,或许是上天不想让中华一统吧!”$$苻坚的失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他的能力、品格、眼光、志趣在中国历代君王中也可以排在前列,却得到了异常悲惨的结局,耕耘与收获明显不相符。问题究竟在哪里呢?$$前人不是没有对苻坚的失败进行过思索。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分析苻坚的失败时指出:“秦王(苻坚)每得反者辄宥之,使其臣狃于为逆,行险缴幸,虽力屈被擒,犹不忧死,乱何自而息哉!”这里主要指苻坚对慕容氏、姚氏和东晋被俘大臣的姑息纵容,总是宽恕他们,想要把这些人纳入到自己的统治机构中。日本著名历史学家谷川道雄先生进一步指出,苻坚之所以表现出如司马光所说的优柔寡断,根子在于他具有极强的“道德主义”精神,即“混六合为一家”、“以济苍生”的伟大理想。“天子君临于人民,其态度首先需要以心意来贯彻,这当然也就容易产生宽容。信义与宽容这一天子道义上的态度,超越了敌对关系以及种族区别的限制”,但“道德主义究竟又为统一帝国的成立打下了多少基础呢?”在谷川氏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显是否定的。$$但司马光和谷川道雄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苻坚儒家化,或者说汉化的执政理念正是使得他超越之前几个以野蛮征服为统治方式的胡族国家的根本原因。这种典型的华夏君主的思维方式,正是保证苻坚统一中国,团结士人的精神力量。没有了这个追求,前秦也只是一个靠抢劫和压榨为生的野蛮国家,根本承担不起统一的重任。$$还是让我们回到历史本身去寻找。纵观苻坚由盛而衰的过程,只有一个因素发生了变化——王猛死了。王猛就如同苻坚的催化剂,有了王猛,苻坚不可战胜,无比强大;失去了王猛,苻坚便变成了纸糊的老虎,只中看不中用。苻坚与王猛,就如同刘备与诸葛亮,后者之于前者,都具有决定性。但需要注意的是,王猛本身并不是问题的答案。如果认为前秦只是建立在王猛个人的能力上,那么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苻坚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惟一的作用便是对王猛充分放权。可是,王猛同诸葛亮一样,在出山之前考虑了多个老板,他们选择投奔目标的依据并不是听不听自己的话,而是有没有值得自己辅佐的资格,即有没有帝王的抱负、智识和气度。换言之,苻坚和刘备可不是王猛和诸葛亮身边的陪衬,相反,明君与贤臣双方要具有互补性,其结合要形成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苻坚少了王猛不行,王猛少了苻坚更不行;刘备得到诸葛亮是大幸,诸葛亮遇到刘备,同样很幸运。这就类似于公司中的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董事长主要负责确定公司的战略方向和远景目标,而如何做好具体的琐碎的日常工作,则是首席执行官的职责,也就是说,王猛是苻坚的首席执行官,是苻坚最得力的职业经理人——苻坚负责以宏伟的目标吸引人,以充满理想色彩的图景吸引人,以充满温情的道德主义团结人,而剩下那些现实的、残酷的、甚至没有道理可言的难题,正好交给执行能力超强,甚至有些睚眦必报的王猛来处理。用俚语来说,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个拿大棒,一个拿胡萝卜。就如同强大的微软公司,创造出一代又一代更便捷更好用的操作系统这一构想出自比尔·盖茨的天才头脑,但让微软公司实现这一构想,保持丰厚利润和实现垄断的则是微软首席执行官史蒂夫·鲍尔默。这种分工是合理的,甚至是必须的。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看待苻坚和王猛的关系,也便可以理解苻坚在王猛死后所发的慨叹:“王者劳于求贤,逸于得士,斯言何其验也。往得丞相,常谓帝王易为,自丞相违世,须发中白,每一念之,不觉酸恸!”是啊,由于王猛的执行能力太强了,让苻坚一点都不用操心具体琐事,越发养成了他不顾及现实,处处理想化的行为方式。以往是两个人配合起来干的活,现在必须由苻坚一个人挑起来,而这两种工作在性质上又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很容易顾此失彼,到头来哪个都没有做好。刘备则从反面印证了这个道理:别看刘备一直寄人篱下,胆小好色,年纪又大,武功和能力也很一般,但其恢复汉室的理想信念,选拔人才任用人才团结人才的眼光和气魄,使得他一直是曹操的眼中钉、肉中刺,相反也便成为诸葛亮倾心辅佐的不二人选——同刘备相比,胸无大志,坐而论道的刘表和刘璋简直一无是处。有了事无巨细的诸葛亮,刘备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有了雄才大略的刘备,诸葛亮也得以一展平生的志向,两者互相成全。$$不仅仅是苻坚和刘备,刘邦对互补这个道理更是了熟于心。在汉初三杰中,刘邦最敬重最离不开的还是萧何,萧何被评为第一功臣也正是源于这个道理。但像刘邦、刘备、苻坚这样的英雄可遇不可求,如果没有这样的不世豪杰,或者在承平时期如何才能保证士人愿意效忠领袖呢?这就需要有一套从天子到老百姓普遍认可的价值观,需要一套“想像的秩序”——虽然老板可能次了一点,但维护和实现外在于君主的秩序和理想信念,还是可以给萧何、孔明和王猛这样的人以奔头、目标和动力。当然,这是另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这里不再展开。$$走笔至此我们就会发现,肥水之战的失败只是一个诱因,就如同多米诺骨牌,没有王猛的恶果一个一个显现,国家渐渐不可收拾。回到问题本身,苻坚最大的悲剧并不在于他是苻坚而不是王猛,而在于他在是苻坚的同时,缺少一个王猛。
同一枚硬币,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模 样;同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也便会得到大相 径庭的认识。就这样,李广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两副 面孔。$$ 李广是历代文豪最为喜爱的那种人物:勇猛、浪 漫、洒脱,出身名门(李广为秦朝大将李信的后人,抓 住燕国太子丹的就是李信),武功高强,身经百战,快 意恩仇,既有带领大部队远征胡人的战绩,又像游侠 一样扮演着孤胆英雄,单人匹马肆意驰骋于匈奴阵 中。在生前,他不乏崇高的声望和热烈的追随者;在 身后,他的故事更是被热情讴歌,形象不断得到提 升。唐朝诗人卢纶就把李广射石的故事用脍炙人口 的诗歌来表达:“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 羽,没在石棱中。”边塞诗人王昌龄更是把李广视为 历代名将的代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 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 马度阴山。”就连《汉武大帝》这部风行一 时的历史题材电视剧,也在真实和虚构 之中选择了后者──李广本来是因为迷 路而没找到匈奴,怕下狱而自刎,结果作 品里说成李广首先冲入敌阵而阵亡── 维护了“飞将军”的高大形象。是啊,李广 西部牛仔式的性格,让他在文人骚客那 里赚足了分,赢得一代名将的美名。$$ 但只要我们把那层瑰丽的色彩从李 广身上去掉,更冷静、更客观地审视他的 一生,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李广可能武 功盖世,但他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军 事上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书特书 的功绩。$$ 刚出道时,李广确实赢得了汉文帝 由衷的赞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 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但汉高祖时 期正是中原最疲敝的时候,刘邦在白登 被匈奴包围,以后只能通过和亲和边贸 来维系关系,就这样还动不动被匈奴劫 掠一番。凭着李广的胆略和武功,要在那 个时期扬名立万确实不是难事。到了汉 武帝时期,一则经过文景之治,西汉国力 有了很大提升:“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 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 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 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而阡陌之 间成群,乘字牝者摈而不得聚会。”有足 够的实力主动同匈奴展开大规模作战, 二则汉武帝刘彻的性格同低调的祖父和 父亲不同,喜欢做一些好大喜功的事情, 加之匈奴内乱不断,其国力大不如前,此 时正是武将大展拳脚之时。虽然史籍上没 有记载李广的出生年份,但根据《史记·李 将军列传》的有关叙述可以大致推断,汉 武帝初继位时,李广的年龄应该在45岁 左右(李广于元狩二年自刎,自言当时 60余岁,而他在汉文帝十四年以“良家 子”出道,“结发”即与匈奴作战,年纪应 该二十岁左右),这时正是他年富力强、建功立业的 时候。$$ 最初汉武帝也很看好李广,官至九卿,让他数次 领兵打仗。但李广不是让敌人逃脱就是自己被俘,基 本上没有什么成功的战例,甚至被迫赋闲在家,靠打 猎自娱。有人说他在当右北平郡(北京东北方)太守 的时候被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 入右北平”。但当时右北平郡并不是汉帝国同匈奴 征战的主战场,主战场在定襄、云中、五原、朔方一 线──黄河大拐弯和库布齐沙漠──即呼和浩特和 银川之间。匈奴数岁不敢侵犯也未见得是多大功绩。 后来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虽说卫青有意让好 朋友公孙敖建功而让李广从旁道进军,但自诩“与匈 奴大小七十余战”的李广竟然在进军途中迷了路,导 致战事结束后才同大军会合,卫青威胁要对他军法 从事。就因为害怕下狱,李广引刀自刎。从感情色彩 来说,他给我们留下来很多精彩的故事,但他取得的 功绩却和他身负的期望严重不相符,“(李)广之军吏 及士卒或取封侯”,“然(李)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 卿”。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军队领导人,他的一生只 能用窝囊来形容。$$ 原因何在?$$ 正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有一个故事非常 有代表性,可以为我们分析李广悲剧的一生提供一个 注脚:“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及出击胡,而 广行无部曲行陈,就善水草顿舍,人人自便,不击刁斗 自卫,莫府省文书,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 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吏治军薄至明,军不得自便。 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 以禁;而其士亦侠乐,为之死。我军虽烦 忧,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 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士卒多乐从, 而苦程不识。”大概意思是说,李广安营 扎寨从来不讲求阵营,夜里也不设置打 更的人,更不派人处理军队的行政事务。 但他派出侦察兵,窥探敌方行动,没遇到 过什么险情。而同样身位边关名将,程不 识的做法却大异其趣:他谨慎设置营盘, 晚上派人巡逻,而且大量处理营中事务, 军吏为此感觉很不舒服。但同样,匈奴也 不敢进犯程不识的犬营。$$ 司马光在论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做了 如下评价:“故曰‘兵事以严终’,为将者, 亦严而已矣。然则效程不识,虽无功,扰 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司马光一针 见血地指出了李广如此带兵的危害,但 并没有说到根子上。或许《论语》中的一 个故事可以为我们找到问题的答案。$$ 在《论语·述而》篇中,孔子对颜渊 说:“世间有需要就出来做事,世间不需 要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能够有这样良好 心态的就咱们两个。”子路很不服气,问 孔子:“那你带兵打仗带谁去?”言下之 意,打仗你不能找颜渊,还得靠我吧。但 孔子一句话就泼了他一头冷水:我可不 敢带空手博虎、冒险涉水过河的人。三军 打仗需要那种遇事有恐惧心理,谋定而 后动的人。而李广恰恰就是一个暴虎冯 河、子路式的人物。诚然,司马迁和班固 都强调李广高强的武功和对待部属真诚 的态度。但正如《周易》所说:“天地之大 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作为三军统 帅,如果视战争为儿戏,没有责任心,不 能百战百胜而保全下属生命,不能在其 位谋其政,对士兵再好也只是妇人之仁 而已!李广曾因为一件小事,假公济私杀 了一个守城门的小官吏,共胸襟同刘邦 封仇敌雍齿为侯、韩信重赏当年逼他钻 胯下之人有着多么大的差距!说好听是 快意恩仇,说不好听就是睚眦必报。这样不识大体的 人怎么可能成功呢?或许李广在射杀老虎,单挑匈奴 的过程中释放了压抑的个性,但他绝没有能力成为 出色的将领。$$ “匹夫之勇、妇人之 仁”是韩信对项羽的评 价,看来也同样适用于 李广。我们应该想想, 这种看似威风八面、胆 略过人、好评如潮,实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志 大才疏、迷惑性极大的 李广式人物,是否还有 不少呢?